世博会震荡晚清王朝
1910年,辛亥革命在即,清政府风雨飘摇。这当口,出版商人张元济从国外寄回了几封信,发表在报纸上。
这些信谈论的是许多人已经熟知的话题。它们的作者,一名曾参与百日维新的前翰林,刚拜访了正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世博会。
张元济原本是去考察西学的。他和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知识分子一样,相信去西方的旅行可以得到救国的启示。但7次踏进世博会会场后,他首先感到了羞愧。
他的国家人口世界第一,却只在偏颇之处有个小小展馆,和越南、老挝比邻,气象不但无法与法、德等大国相比,甚至还比不上袖珍小国摩洛哥。
他那地大物博的祖国,展馆里商品匮乏,数来数去,仍旧只有漆器、刺绣等等老花样,尚不如苏杭一家杂货店里种类繁多。而相比之下,邻国日本的展品则“琳琅满目,令人眼花缭乱”。
最让张元济感到羞愧的,也许是外国游客的反应:展场冷冷清清,西方人绝少光顾、驻足,即便偶然经过,也是“指指点点、摇头蹙额、不屑一顾,旋即转身离去”。
寄自海外的这些信件,深深刺痛了许多国人。
这种刺痛已经不再陌生,自1840年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,炮舰、条约,早已把这个国家的美梦砸碎了。为改变国势,上至官员、下至知识分子,在这个国家已经进行了几乎所有可能的尝试,兴洋务、搞变法,就在前几年,朝廷还下令施行了宪政。
但这一切,都不如一场世博会让人看得更清楚:这个天朝上国,在世界上已经如此羸弱。这已经不是世博会第一次给他们带来震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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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干史料表明,1851年英国兴办世博会,是为了开拓市场、展示国威。忙于修建水晶宫的英国人未必料到,他们给远在东方的中国,带来一个打量世界的契机。
10年前,正是英国打开这个国家封闭的大门,让士大夫们对未知的西方世界充满好奇。先前,他们只能通过零星的见闻来进行想象,号称“揽尽万国奇珍”的世博会,则一下子将这个世界最先进之处收集在一起。
已很难想象,1876年李圭初次进入世博会是何心情。在位于美国费城的会场里,这个中国海关文员面对叫不上名字的机械和发明,在书里记下絮絮叨叨的惊讶和感慨。
此时,电话机已经被摆在了世博会的会场供人观瞻。而地球另一面,当李圭准备乘船出行时,他甚至还不相信地球是圆的。直到他自上海起航一直往东,最后又回到上海,才“无或疑矣”。
作为第一个代表官方参加世博会的中国人,李圭在他的《环游地球新录》里,详细描绘了巨大的蒸汽机和精密的打字机,并忍不住在描绘的末尾加上“是可异也”的感叹。他四处考察美国人的机械、水利,有不懂之处便“就询洋人”。此外,他还在书里对西方“政治之善”进行探讨,介绍当地妇女地位的平等,并对国内鄙夷现代机器的心态进行反驳,强调“凡机器之可以利民者”,不应废而不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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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世博会上,李圭还看到了中国幼童在美国学习的英文作业。这些幼童于1872年由“留洋事务局”选派,并资助前往美国留学。费城世博会期间,117名中国幼童在中国官员和美国教师的陪同下,来到会场参观,并成为当时费城的重头新闻。报纸每天跟踪采访,连孩子们每天吃饭的餐馆,也特地挂起中国龙旗炫耀。
李圭在会场上见到了这些孩童,他们有的已在美国学习了5年,精通英文,谈吐和礼仪完全西化,但脑后依然垂着长辫子,而且特地在一身西式装扮外面,套上一件代表中国传统的短褂。
在短短的交流中,李圭问了幼童们几个问题。对于世博会的益处,有的幼童称“新器善法,可仿而行之;又能联各国交谊,益处甚大”。这些回答“简捷有理”,让李圭印象深刻,在书里盛赞西方教育的优越。
事实上,参观世博会的这些幼童,早已在美国经历了最早的启蒙。幼童李恩富在初到美国的日记里,记载了自己见到电梯、火车等事物的惊讶。研究中国幼童留洋史的钱钢曾在书里写道,他们是“在那样一个充满变化的时刻,来到了引领这场变化的中心”。此后的岁月里,这些幼童中,许多将进入美国的大学,学习包括政治文化以及铁路、电报等技术在内的一整套西方知识。
不过,让李圭欣喜的事物,在国内则引起许多惊恐。守旧者攻击称,幼童们传统文化基础薄弱,恐怕西学未精,而传统已先丢掉,即使学成回国,也“无益于国家社稷”,力主尽早将他们撤回。而奉命在美国监督幼童的官员,甚至因为幼童跟自己对话时目光直视,而感到不满。在种种非议声中,1881年,清政府裁撤了“留洋事务局”,将幼童全部撤回国内。这次培养人才的努力草草夭折。
留洋美国、参观世博会的经历,到底给这些中国少年留下什么,已经无从考证。回国后,他们有的成了清华学院最早的校长,有的主持修建了中国第一条自主铁路,也有的成了中华民国的总理,在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留下印记。
而伴随着李圭《环游地球新录》传回国内的世博会景况,则循另一条路径影响着这段进程。他的书在知识分子中引发了一股世博会热潮。据维新变法的领导者康有为后来回忆称,他曾深受这本书的鼓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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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李圭之前后,关于世博会的见闻录,不断传回国内。随着眼界开阔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游西方,包括王韬、郭嵩焘、黎庶昌、张荫桓等知识分子和官员关于世博会的日记和杂录,不断在国内引发新的话题。
尽管每次都收到邀请,中国政府直到1873年才第一次派代表团参加在维也纳举办的世博会。海关总税务司、英国人赫德奉命组织此次参展。他积极征集民间商人参加展览,并利用自己的关系,与西方国家进行沟通。
这一次在霍乱阴影下举办的世博会,给中国人带来了甜蜜的回忆。中国的展品,尽管仍集中于茶叶、丝绸等特色展品,但参观者对此交口称赞。中国人在维也纳拜会社会各界,所到之处,引起巨大关注。最后,奥地利皇帝因为中国代表团的贡献,特地为每一个参展者颁发了勋章。
中国第一次像一个大国一样受到尊重,这也许激发了清廷此后对世博会的兴趣。而作为此次世博会参展的功臣,赫德也从此牢牢把握着世博会代表团的组织者身份。
赫德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组织者。时人回忆,他精心策划每一次参展,甚至连代表团要带的厨师、油漆工、泥瓦工和木工,也亲自挑选。他这样解释:“他们都是些苦力。他们往返的路费要花一大笔钱,但我希望他们带回好的报道,他们向在中国的朋友和熟人对外国特别是对英国的描绘,将来都会产生一种有益的、潜移默化的影响。”
在他的组织下,从1867年至1905年,中国先后参加了29届世界博览会,这些参展经历,拓展了中国人的视野。赫德曾在一份通告中表示:博览会一个紧接着一个,“引起了中国对其他国家现状的好奇。由于中国赴会展品很受青睐,中国人不愿参加世博会的观念逐步改变了”。
世博会对外贸的刺激,确实让当时的实业界印象深刻。以张骞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家,甚至开始在报上公开呼吁举办中国自己的博览会。中国的小说家也开始在小说中想象中国举办世博会的辉煌场景。不过,世博会为中国带来的,绝不只这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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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早参加世博会的中国人就已经发现,在电灯、电话、先进机器等展品中,清帝国的展馆所能提供给世界的,永远都是绸缎、茶叶、瓷器乃至纯银打制的27套件挖耳勺等等带有“浓郁的中华民族文化”。在《环游地球新录》里,李圭曾不无苦恼地描述,本国展馆“占地很小,甚至不及日本”。
在几届世博会期间,因为中国的展品中包括绣花鞋、刑具等物品,曾引起华侨和留学生的激烈愤慨,认为这样的展示扭曲了中国形象。
对中国人最大的刺激,也许发生在1904年的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上。不但美国工党援引禁止华工条例,百般阻挠中国建造展馆,在随后的展览中,中国展馆展出了一组人物雕像,引起巨大争议。
这组雕像,有苦工、乞丐、娼妓、囚犯、衙役、和尚、鸦片鬼、小脚女人等,被认为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种种丑恶。消息传回国内,引起轩然大波。自尊而敏感的中国人感到屈辱,报纸上整日都在争论“中国应向世界展示什么”这样的问题。但是,令国人尴尬的是,除了这些代表传统文化的展品,他们甚至很难拿出什么赶得上世界潮流的东西。
一方面是不断传来的西方文明资讯,另一方面则是本国落后的工业现状,这都深深刺激了有抱负的官员和知识分子。许多人开始主动前往参加国外世博会以开阔眼界,并著书立说,介绍新知。其中一些人,如傅兰雅等,此后在政府部门、重要工业局等担任官职。
从世博会开始的启蒙种子,逐渐成长为工业救国的实践。郑观应在当时风行的《盛世危言》中表示,举办世博会不但可以“兴商”,更能够“立国”。而此时,工业在许多人眼中,已经成为“救国”的方式,他们希望通过发展经济、科技,进而带动教育和政治的进步。
此时,知识分子们希望的,已经不只是先进的技术。有人注意到,在1904年的圣路易斯博览会上曾出现过孙中山的身影。这个赞叹“此为全球开辟以来的一大会”的人,正探求一种完全不同的救国道路。
戊戌变法已经失败了近10年,内外交困之下的清朝政府开始酝酿最后一次变革。这些变化反映在它对世博会的态度上。
在圣路易斯博览会上,清政府颁布了《出赛会通行简章》,开始对中国商人参加世博会进行规范。第二年,受命出国“考察宪政”的五大臣,被意大利的米兰世博会深深震撼,回国后立即上奏折建议学习。
这个帝国在它生命的最后阶段,终于放弃了对于世博会、对于西方文明的惊惧和排斥。
(选自2010年01月04日 中青在线-中国青年报)